李四毛
三月的尾巴扫过洞庭湖平原,华容的暮春便像一瓮新酿的米酒,在暖风里悄悄发酵。
当油菜花田泛起最后的油绿,这里的芥菜地却已是一片沸腾的绿浪,厚实的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晃。这摇晃,自光绪年间的大水至今,不曾停歇。
图片来源网络
华容地势低洼,常遭水患。水稻常在浊浪中折腰,唯有芥菜以倔强之姿破水而出,即使浸上三五天,水退了照样挺立。
县志上记载简略,只说“邑中多植芥,民赖以佐食”。坊间却一直流传,光绪二十一年那场大水,芥菜救活的人命,比官仓的赈灾粮还多。
腌制芥菜自古流传。老李头蹲在屋檐下,赤脚踩进硕大的水缸。“咯吱,咯吱——”盐粒钻进菜叶的皱褶,也钻进他脚掌的裂纹里。
这声音,从他爷爷那辈就响起了,却在“土坑酸菜”风波中遭过非议。如今他孙子在芥菜企业当技术员,穿着白大褂,监控着不锈钢发酵罐的温度。
老李头去看过一回,回来说:“那车间是亮堂堂的,连个蚊子都不敢落脚。”
图片来源网络
储藏芥菜的坛口启封时,整个湘北的味觉记忆随之苏醒。金黄的,晶莹剔透,脆生生的,带着微酸的香气。
华容的芥菜最是随和。与五花肉同炒时,肥瘦相间的肉片煸出油脂,边缘微卷时下芥菜。出锅前撒一把大蒜叶,咸鲜与脂香交融,最是下饭。若是用腊肉来炒,那烟熏味裹着芥菜的酵香,更是别具风味。
豆腐遇芥菜则活。嫩豆腐切块焯水,起锅爆香姜末,下芥菜翻炒,加水煮沸后放入豆腐。文火慢炖间,豆腐吸尽汤汁精华,滑嫩中带着芥菜特有的酸香。若是用油豆腐,那蓬松的孔隙饱吸芥菜汁水,咬一口,汁水四溢。
河鲜得芥菜而味厚。干银鱼与泡发的芥菜同蒸,揭开锅盖时,银鱼卧在芥菜上,如雪落青苔,又似水墨画家信手点染的写意。夹一筷入口,先是银鱼的甘甜,继而芥菜的咸鲜层层泛起。
面食佐芥菜生趣。素面煮熟过冷水,浇上芥菜香菇笋丁炒的浇头。面条雪白,浇头青褐,筷子搅动时,芥菜碎附着在面条上,每一口都带着脆响。
芥菜炒饭最是朴实,米饭与鸡蛋同炒至金黄,最后拌入芥菜末,米粒颗颗分明,裹着蛋花,间杂点点青翠,无需其他菜肴,即刻满足味蕾。
记得1979年在隆西四门闸高中读书,每周母亲都给我备一坛干芥菜。食堂的饭切成方块,两角钱一块,就着自带的咸菜吃。那菜咸香,特别下饭。同班同学有带霉豆腐、辣萝卜条的,也有带芥菜、干豆角的,我们常交换着吃。
两年高中生活就在交换咸菜的滋味中度过。前年同学聚会,大家聊起这段往事,个个感慨万千。
图片来源网络
有个阴雨天,地理老师尹焕明从食堂打了饭,在教室走廊里碰到我,说:“四毛,到我家吃菜去。”
他的“家”不过是教室旁隔出的一间房,一张床,一张桌,角落里搁着煤炉子。
那天他煮了芥菜鲫鱼汤,鱼是学校旁边“隆西沟”里抓的,不过巴掌大;那一锅汤的鲜美,至今难忘。老师把稍大那条鲫鱼夹给我,自己吃着小点的。
前年找到尹老师,他已年近八十,提起这事笑着说:“那时物质条件不好,蘸荤带腥的什么都好吃。”
如今想来,那简朴的滋味里,藏着最深的道理:世间至味,不在食材贵贱,而在搭配得宜。人间至味,从来都在唇齿间,更在心意相通处。尹老师的芥菜鲫鱼汤在记忆里沸腾了四十多年,也让我尝到了少年求学时的特有温柔。
如今华容芥菜远渡重洋。日本的居酒屋里,它被称作“中国渍物”;韩国的外卖箱中,它与炸鸡啤酒作伴;最远的去了南极,科考队员拿它拌压缩饼干,戏称为“洞庭湖鸡尾酒”。
前几天朋友送我的一箱芥菜,包装上印着日文标签,尝着比记忆里的甜些,想是为迎合外国人的口味。
这芥菜养活了华容人。二十三万亩菜地,一百万吨年产量,八十五亿元的产业链。在华容工作的同学常常以此为傲,说:“一棵菜撑起半县经济。”这一点不假。家乡农民靠种芥菜盖了新房、娶了媳妇。车间里穿着制服的年轻人,每月领的工资,源头都在那些青郁郁的菜畦里。
从光绪年的救命菜,到如今的致富菜,芥菜始终守着它的本分。不择土壤,不需娇惯,贫富皆宜。超市货架上的精美包装,农家屋檐下的粗陶坛子,装着同样的滋味。时代在变,包装在变,而舌尖上的那一味咸鲜,千百年来未曾变化。
从救荒本草到地理标志,二十三万亩芥菜依然在洞庭湖畔摇曳。它们知道,自己不仅是《齐民要术》里的古老物种,更是中国农耕文明写给未来的一封绿色情书。当机械臂与腌菜缸在车间里并肩而立,千年风物正以新的语法,续写时代新篇。